05 狮吼
05. 狮吼 “大伯，你看不到，我跟你说啊！左边草丛里坐着好几只猴子，一动不动的……” 叶麟闹腾够了他爸妈，下了车就跑过来抱住叶英大腿。叶家大家长摸了摸这小虎头，听得主干道上人流攒动，等待进入狮子园的队伍该是排得很长。所幸有四周的美景欣赏，清风徐徐吹过，也不至太过烦闷。裴元跟在不远处，只是中间有麟儿在兴奋地闹个不停，总还是差了段距离。 叶英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很快又是他们两人走在后面。叶英抬手插兜，走着走着，手肘上多了熟悉的力度。 这样的动作他以前只在两人饭后散步时会做。想牵着手，又得在公园里避人耳目，裴元每次便这样扶住他，然后偷偷顺着袖子滑进口袋与他交握。旁人看来不过是动物园的员工在帮助视障游客，无人知道，失序的是谁的心跳。 但他握紧了裴元。 说不清谁先开始用指腹隐秘地摩擦，痒意像猫抓似地勾挠心底，然随着甜蜜泛上的还有揪心的酸楚。裴元一路思考了满腹的话，此刻张嘴半晌，竟只得一句： “出去后……照顾好自己。” “你呢？”叶英突然停下转身，，“不和我们出去？”他能感觉到裴元的身体一僵，“谁不让你离开这里？” “什……你别管。”裴元不必看也猜到自己的表情有瞬间慌乱，何况身边这人向来敏锐？他一咬牙就想抽手，可叶英反握住他小臂拽回，近乎审问： “没人强迫，失踪四年都没和家里联系？你的所有证件、账户被注销，没有在任何地方生活的痕迹，被判定死亡。你跟我解释，为什么？” 此前裴元两次高度紧张，都因出现了违反游客守则的事件。但仅仅就保护动物，或者对游客安全的顾虑上而言，那种紧张又太过激了。一个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大脑才会自发地调动所有机能将身体保持在高度戒备的状态。叶英不由得去想，这动物园内会有什么让裴元感到如此危险？是动物，还是人？否则为什么急着送他们出去？这背后，是否和他当初的突然失踪有关？ 叶英还想再问，裴元就急得去捂他嘴，却又被他制住手腕。等叶家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裴先生被他们大哥反扣在怀里，赶紧捂着孩子们眼睛又转开头去。 裴元已是忍不住半哄半求：“别问了，不要觉察，不要深究，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知道的！我……我爱你……”话到最后已经含糊混乱，但趁无人注意，裴元突然捧住了他的脸，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我爱你，阿英，但是忘掉我，忘掉这里！”来不及眷恋久违的触感，叶英再次被他推开，这时前面叶麟惊讶的喊声传入耳内：“那里有兔子！兔子在和猴子玩呢！” 这不出意料地让裴元立刻警惕，但叶英这次不会就这么放他走：“你到底在怕什么？如果那些兔子这么危险，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你知道越多才会越危险！” 就在拉扯的片刻，忽然两人都同时听到了一阵咀嚼声，细碎、清脆、在这人潮喧嚷中异常地清楚地传入耳内。叶英的身体也一僵，似乎，很像兔子啃食菜叶的声音？ “兔子……那兔子在吃……在吃猴子！” 突然有人指着草丛惊慌大叫，失控和混乱随即爆发。游客们有的想冲去前头看，有的想躲得远远的，冗长的队伍被打乱，熙攘的人流对冲。蓝衣的员工们想要阻止躁动的游客靠近那些动物，反而被人潮带得更远。叶英和裴元欲往回赶也一时无路。裴元看到叶家的众人背靠背防止被冲散，拉着叶英试图从人群边缘绕过去。 有几只原本木然呆滞的猴子，此刻飞一般蹿过他们身边奔逃而去，还有的抱作团瑟瑟发抖，和大多数人的反应竟也极其相似。 这时不知道是谁被恐惧或者狂喜冲昏了脑袋，又喊了句：“兔子吃人了！那兔子在吃人啊！” 须臾寂静，顿时惊慌的情绪击溃了整个猿猴园区，人们开始疯狂地尖叫、乱跑。他们俩被身旁的人不断来回推搡，若非及时相拥，肯定也被撞倒分开。 就在这时，叶麟的声音在所有人心上都划了一刀：“爸——妈——！” 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旁边的大树，紧抱着粗壮的枝干吓得动也不敢动。而人们蜂涌向底下的草丛，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期待和喜悦。 “麟儿！”叶英循着声音努力往那边挤去，裴元紧随其后，看到不远处叶蒙夫妇也在拼命往这边挤。他忽然按住叶英肩膀，撑跳起来：“搭把手！”后者会意把他高高托举起来。但他们的距离只能够到叶麟抱着的枝干一侧，裴元用尽全力把粗壮的树枝拽低：“慢慢滑下来，跳去你爸妈那边！” “麟儿！往这边滑过来，跳mama怀里！”顾诗樊也被叶蒙举起来，越过乌压压的人头张开双臂。叶麟强忍着害怕小心翼翼地照做，却又回头看了眼。 裴元顺着叶麟的目光往地下一瞥，浑身血液都要凝固。草丛里赫然有只小猿猴的尸体，但不如说是尸块！与人相似的身躯肢体被撕咬得零碎，脑袋已经被啃食大半，猩红混着脓黄的颜色恶心得令人作呕。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某种、某种残忍可怖的野兽！ 他浑身开始颤抖，被揪住的枝叶唰唰作响，叶麟明显因为晃动更害怕了，但那张哭花的小脸一咬牙，竟索性直接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顾诗樊张开的双臂。裴元也没料到叶麟破釜沉舟的举动，就在这瞬间，草丛里一团白色的毛绒以迅雷之速跃出，它血红的眼在裴元面前划过，却是直取叶麟娇小的身躯。 “啊！” 有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麟在母亲怀里回头望，却见裴叔叔身体软倒下去，被他大伯接住。 “阿蒙，你们快走！”叶英话音未落，却听叶炜的声音在人群的另一端响起：“四弟，老五他们不见了！我和菲菲去找，你们先跟二哥走！” 裴元感觉到叶英的焦急：“我的同事会来支援，你们先进狮子园区，快……” 他被咬到的手臂中仿佛有火顺着血流往上窜，连眼睛都有被灼烧的感觉，但叶英双目失明，只能带着他在人群中支绌地前进。但他已看到叶晖和叶蒙三口消失在狮子园区的入口处，后面猿猴园区的大门重重关上，便知是动物园的员工们赶来疏散人群了。 会好的，还在控制之内。他想。 “大伯！走！”少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是叶镜池折返了回来。总算有救兵，裴元疼痛难忍脑袋一清：“快，进了狮子园你们就能马上出去！” 叶英皱眉，裴元马上又猜到其顾虑：“等这里清理好了我替你去找他们，你在动物园门口等着就好，我保证！” 每当进入一个新的空间，叶英往往凭声音去猜测其大小和结构。当然他无法在脑中勾勒狮子园具体的样子，只是根据四周环绕假山传来的回音，他能听出这是一个半封闭的建筑，也许整体的设计与教堂有些相似。裴元说假山中空的设计就是游客在此暂歇的，但叶家人聚头后才愿意进入假山休息。叶麟睡在母亲怀里，脸上犹有半干的泪痕，叶蒙道刚刚问他什么也不说，他们和叶晖父子在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觉得叶麟是爬得太高，兼被躁动的人群吓着了。 裴元解释说又有兔子，人们过于激动才导致了sao乱。他偷瞥了叶英一眼，对方仿佛忘了早前的争执，又或许还在担心叶炜和叶凡他们，并没对他的说辞有异议。 这里的空气让裴元冷静许多，头和眼睛都不那么痛了，只是手臂被咬的一圈仍让他隐隐心惊。这牙印竟是半月形的，乍看像极了小孩的闹脾气之作。看久了他又感到心底升上点寒意，便说要去放狮子出来。 叶英没有阻拦，却同样站起：“我和你一道。”不等裴元拒绝，他微微侧首：“现在事关我的家人能否平安出去，你真觉得隐瞒是对我们最好的保护？” “大哥，你们在说什么？”最里边的叶晖不解地望那默默对峙的两人，叶镜池同样一头雾水地翻译：“大伯要和裴先生去看狮子，让我们去门口等三叔和五叔他们。” 叶晖似乎想嘟囔大哥怎么这么好兴致，但到底不敢当着叶英的面，只叫叶镜池陪同，省得又人挤人的。 叶英和叶镜池跟着裴元去到中心那座唯一的、高耸的假山。叶镜池抬头就看见四只白色雄狮盘踞其上，或立或卧。有的眼神灵慧地回望底下瞻仰它们的的人类，有的目光端庄，巡视领地般眺过四周假山，以及远处缓缓而来的人群。 整个狮子园都没有栅栏，那只神态分外灵动的首先注视到了接近的三人，它在几个呼吸间就轻盈跃下假山，与叶英的距离不过十米。 叶镜池有些紧张地拉叶英衣角想后退，但旁边的裴叔叔却难得泛起笑意：“阿英，你往前些，它似乎是喜欢你。” “不行吧，太危险了！”叶镜池低叫。 叶英也有些微讶，还是往前了一步。白狮子在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得更近。叶镜池眼看叶英的手往前伸去，与那猛兽硕大的脑袋只差几公分。突然那狮子喷着热气的舌头往上一卷，叶镜池的惊呼卡在喉咙！ 但那狮子只是舔了舔自己鼻孔，甩着毛茸茸的脑袋就往叶英手心凑。后者面上也顿时无措，不自觉撸了两把，才听那边裴元大笑着走近：“这些白狮子从小就被训练亲近人类，放心，它们不会伤害……” “吼————！！！” 震耳欲聋的狮吼骤然穿透整个园区，四周中空的假山仿佛教堂里的回音壁一层层地将余音回旋放大，叠加的回响一波波撞进所有人的脑海和胸膛，如同直击灵魂的警钟，如同天音灌顶的洗礼。 这瞬间，没有一个听到这声巨吼的生灵不为之震撼肃立。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就在狮子旁边的叶英，还是围在远处观看休憩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那声惨叫和晕开了一地的血迹。 “裴叔叔！！！”叶镜池眦目欲裂，一声惊呼唤回大家神智。只见那凶兽足下踏着一具满脸痛苦、扭动挣扎的人形。裴元因为胸口被狮爪重重压着，只能发出些破碎的呼救，可刚才他们谁也没听到，更不提看到裴元被狮口咬住的大腿不停抽搐，被刺破的静脉涓涓淌出鲜血。 “裴元！！！”那冲入鼻端的铁锈味给叶英指了方向，他一挥手杖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狮子额头，那野兽低嚎一声迅速躲开，眼睛里似有哀伤地望着血泊中的裴元，却没有再次攻击。叶英几乎扑倒，摸索到裴元身边：“阿元，阿元……”他抱住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似是冷极了。 “我们去医院，别怕，我带你去医院……”叶英脸上尽是仓惶，他将人拥紧，想摸摸裴元哪里受伤，却一碰就是粘稠的血腥。“阿英……”裴元感觉气息稍顺了些，但失血仍让他的声音无比虚弱：“出、去……” 豆大的泪珠砸在脸上，裴元勉强抬手，竟真的触到了叶英，不是四年间每个夜里让他渴望到绝望的梦境。 他很想吻那双唇，很想回他们的家……可想着想着，温暖的黑暗已无声落下。 “打电话叫救护车，快！” 叶镜池脑子也是懵的，见叶英一把将人抱起要往外走才反应过来。可偏偏他掏出手机却发现没信号，想和旁边围观的人们借电话，但人群早因惊惧那头游荡的狮子纷纷退开极远。 “你们帮帮忙救人啊！救命啊！”少年跑向人群，可乌泱泱一片潮水般散开，只剩个穿着黑西装的高挑男人，缓步向前。 “不必紧张，他不会死。” 男人身上自有一股领导者的威仪。虽然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精神却矍铄锐利，让人难以猜测他的年龄。叶镜池想起那头端坐假山顶端，沉稳、仿佛能洞察人心的老狮子。 “各位游客也不必惊慌，请返回各自的假山休息区。请静待本园妥善处理突发状况后，按秩序前往动物园出口。请不要担心，本园的白狮子经过严格训练，不会伤及游客。” 但凡换个人来说这段话，听起来都会像是不负责任的推诿，唯独这位长者说出来便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他走到三人面前，叶英不得不停下：“我们急着去医院，如果您不是来帮忙的，还请借过。” “他不会有事，你可以试着叫醒他。”男人轻描淡写，叶英也无法，只得低头轻轻唤了声裴元。竟如奇迹一般，原以为昏迷的人发出些带着睡意的呢哝，回应了他：“阿英……” “阿元，我们先别睡。”他将怀抱颠了颠，裴元果真被他弄醒。一旁的叶镜池惊喜地叫起来：“裴叔叔不流血了！大伯！” “陆园长。”裴元在看到黑衣男人的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几乎是挣开叶英的怀抱，但着地的时候受伤的腿依然无法受力，差点跪了下来。叶英赶忙扶住他，脸色极沉。 “起得来吗？能起就照着员工守则，去完成你的工作。” “裴叔叔这是工伤，我们得先去医院！”哪怕是叶镜池这种富二代中的富二代也受不了这么压榨员工的行为。 此时裴元已翻看到员工手册的最后一页，抬起头的脸色惨白：“为什么是我？我明明从来没有违反过任何规则……” “你也经得住任何诱惑么？”年长的男人显然不想多费口舌，但他瞥了眼叶英，忽问道：“逐渐遗忘回忆的画面，陷入永恒的黑暗，不觉得恐惧么？” “有何可惧？”叶英语气冷淡，一手仍揽着裴元。 “你怎知你所触碰的，所知的，甚至所处之地即是真实？” “不知。”叶英双目紧闭。算来，他彻底失明也快有四年了，往日的画面在脑海中已慢慢模糊。等那些光线和色彩彻底消失后，他对身周和世界的认知将完全进入一个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模式。 他无法拒绝这个改变。初次见面时，裴医生就毫无感情地告诉他。 所以他们的做法是将过去的认知打破，重新学习一套规则。 “当下之心便是我的真实。”叶英听到裴元合上了手册，悄然握住了自己的手，知其已有决定。“动物园园长，不该先考虑如何收拾今日的混乱么？” “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们和员工所签订的条约，已经把此类情况的责任和处理方式写清楚了。”男人似乎笑了笑，再次打量了下叶英，“如果你们出不去，或许我还后继有人了。罢了，去吧。你们还有机会。” 他转身离去前最后一句话是看着裴元说的：“根据你看到的规则去做事。记住，人类的生命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