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完结

    傅融回来的时候,撞上了广陵王要杀五斗米道的首领。底下的鸢使叽叽喳喳的同他说些五斗米道近来怎么怎么,广陵王又是怎么怎么,捉了首领回来,今日便要杀了示众。

    傅融从侧门走进来,正巧能望到广陵王提了剑,颇有些怒气的架在那人脖子上。他端详着广陵王的后脑勺,仔细打量着她的头冠。

    不太正,想来是近日里繁忙,侍女手误了些,广陵王也不太在意。不过束得还算规整,今日就不必再整理了。

    那个穿着华丽道袍的人像是笃定她不会动手,笑着回了头。

    于是傅融便看到,那双能稳定连贯斩杀数十人的手,突兀地颤了一颤。

    他也认得那张脸。

    那是先帝,刘辩的脸。

    他几乎是本能的打算上前隔开广陵王和那自称张道陵的道人。无论是这人真有些道术,借了刘辩的脸也好,还是这人真真就是那假死脱身的先帝也好。都不能让他们挨得太近。

    只是他尚未握实的拳头在中途就松了力道。

    前进的这几步足以让他换个角度将男装少女脸上的欣喜收进眼底。

    她虽有怒气,却货真价实的为对方活着回来感到庆幸。

    傅融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刘辩设计脱身时,可曾想过只身一人去救他的广陵王会是什么下场。刘辩消失在熊熊烈火中时,可替那个九死一生进皇宫见他最后一面的广陵王打算过逃生的道路。

    他觉得有些闷,兴许是方才的赶路过于匆忙。直至如今尚未平复好呼吸。也许是此处人太多了,燥得他喘不过气。

    他悄悄的回了书房,装作从未来过此处的样子。

    此后的事情,傅融记不太清了。

    广陵王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了,眉飞色舞的同旁人说着点什么。她对外人向来平静稳重,同楼里的人说话时才显露出一点点符合年龄的活泼。

    他觉得胸口难受,他想。说不定是这次伤没好全。

    傅融闭目回想这掉落悬崖的全过程,像是急切的为自己的病痛找个合适的借口,又像是借着医药费的名头去敲一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实处的补偿金,又像是——

    为自己心知肚明的嫉恨换一个更精巧的名目。

    广陵王面上不显,却对张道陵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道陵,被轻而易举的原谅了——认知到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抑制的感到嫉妒。

    傅融像是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这次心血来潮的小小宴会比起名头上的为了副官平安归来而庆功,更像是广陵王为了庆祝刘辩还活着而热闹一下。

    他垂眸,状似微醺。眼神定而不凝。暗暗在心中比较着。

    刘辩,广陵王的青梅竹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傅融,偶然得来的副官,在绣衣楼也不过短短几载。刘辩,假死脱身,算是骗广陵王九死一生。傅融,动机不纯,借了她的好心潜伏在绣衣楼。刘辩,对着广陵王用情至深,想来广陵王也是知道的。傅融,傅融……

    他连爱意都不曾说出口。

    如果他将来某日,同广陵王阐明身份。她会像今天一样,表面上震怒,而后偷偷为他平安归来而欣喜吗?

    还是说,这种大度,是广陵王为刘辩而特设的权利。

    是有些醉了,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如果某日她真的得知了他的身份,会是什么表情呢?

    小小的酒会推杯换盏,烛火摇摆间,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她眼下的乌青像是比他离开时更重了些。此时也到了渴睡的时候。得找个由头哄她去睡觉。

    她极少生气。派出去的密探犯了大错,需要再耗费人力物力善后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皱眉。

    身份赋予了她太多的担子,她连喜怒都不太自由。

    但是到那时——到那时,她应当会盛怒。

    他想象着他们厮杀,想象着他们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尸体,想象尘埃落定……

    纵使他落败,也不知道许久以后,她会不会稍稍怀念一下那个背叛她,又抠门又卑鄙的副官。她将来提起傅融,还会不会说起飞云的来历,说起竹筒饭,说起她欠的那几千钱……

    他醉了。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

    傅融起身,走到广陵王的身侧。鬼使神差的,他捉住她意图倒酒的右手。

    她的手套沾了些液体,此时同他的手交叠,略高的体温蒸腾了皮革上的酒精,散发出微微的香气。

    他说了些什么……大抵是公务没处理完的一些话吧。他醉了,不记得了。

    广陵王身居高位,却有个好心肠。她不愿意在这种喜庆的氛围突然喊下属加班。略微叹了口气,起身同傅融去书房。

    他跟在广陵王身侧后两步的距离。盯着她因美酒而晕上血色的脸颊。她转过头来,用明亮的眼睛带着笑瞥他。

    夜里,明月高悬,万里无云。

    朦胧的月光落在她眼睛里,像是碎光跳跃在流动的泉水中央。

    一问一答,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感叹一下这次有多么凶险,再掰扯一下他不在的日子里有多少东西没人处理,最后升化一下主题——傅融,绣衣楼离不了你。

    就算宿来知道这是广陵王哄人的话术。也太过动听。

    零零散散的处理完积攒的公务,已是三更天。

    她不胜酒力,早早的困倦在他身侧。夜深了,她意识朦胧,在略凉的空气里懵懂的向他怀里钻。

    他目光轻轻略过留有缝隙的窗子,没有起身。虚虚的拢了拢她的衣服。拽过早已安置在一旁的薄被。她的体温有些高,喝了太多酒,明儿起来一定会头疼。得提前备些醒酒的汤药。

    他也有些困了。这些天的颠沛流离让他有些畏寒。她缩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同盖一床薄被。

    太暖和了些,像是长久生活在天寒地冻角落里的人第一次投身盛夏的阴凉里。仅仅是短暂的滞留便几乎摧毁他引以为傲的抗寒。

    于是,他再一次清晰的知道自己独享着什么样的痛苦。

    广陵王略带酒气的的呼吸打在他的锁骨。嘴唇微张,被呼出的潮气略微打湿。他模拟着广陵王嘴唇柔软的触感,几乎想要低头吻下去——但是他只是伸手擦过她的嘴唇,带去一点点湿意。随后按在自己的嘴角。

    足够了。他偷来的这一点点酒,也足够他重返刺骨的永夜之后,在即将冻死在无边黑暗之前,从心口里掏出来,暖暖冻僵的手脚,继续挣扎着走下去。

    这样就好,他想。不必管什么刘辩了。

    看天色明天是个好天气,找个由头约她出去踏青放纸鸢吧。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