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 - 同人小说 - 【原神知妙】失途鸟在线阅读 - 一

    summary:他在万万人的沙中找到了他丢失已久的绿宝石。

    正文:

    一千二百零一、一千二百零二、一千二百零三……一千二百二十。鞋跟踩着细软金黄的沙粒留下一个浅浅的坑洞,窸窣的足音停在了一顶毛毡帐篷前。卡维抬起头,端详着这座位于半高沙丘上的小小居所。时间不留情面,敌我不分地洗去了毛毡劣质而斑斓的色彩。被镀金旅团走私、被大意的成员弄丢、被拾荒者捡拾,然后在最后一个人类离去后被迫失去了性命。廉价的风沙令它被沙漠溶解,而粗糙褪色的边缘则依稀透露了雨水的踪迹:那是奢侈的恩泽。现在它似乎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卡维伸手挡住随风奔涌的沙土,在刺眼的阳光下眯了眯眼。他心想,它看起来比我的年龄还大。

    阿如村的村民们和他提起过这个地方。从村子西口再往西,走多远来着?拉希姆在凳子边缘磕了磕烟斗,烟灰扑簌着跌进蓬勃的篝火里,狰狞的刀疤顺着手臂爬上耸立的肌rou。一千米?还是两千?他仰起头,浑浊的夜色接纳了那一口不请自来的烟雾。哪有这么近?上次我和瓦尔拉走了足足半个钟头!科德坐在不远处的矮墙上,举起半瓶酒,对着月亮晃动着足尖。一下、两下:影子在跳舞。这个永远快活的寡妇用空闲的胳膊撞了撞身旁低着头的青年,催促道:是不是,瓦尔拉?皮肤黝黑、四肢纤细的青年缩了缩身子避开男人们质询的目光,嘟囔道:最多二十分钟。……我一个人走,顶多十分钟。他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在这一刻,他很难得地为自己的肤色感到庆幸。不过男人们在这种时候只会报以善意的一笑,然后又敲一敲烟斗,或者请科德再拿一瓶酒。

    寡妇的亡夫就葬在村子西口的西边。十二年前村里多了一个疯学者,住在十六岁的科德家里。个子很高,瘦削的长相,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日复一日。没有人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他不间断地咳嗽,在随身携带的厚笔记本上写别人看不懂的诗句。某一天年轻的女孩捡起了一张泛黄破损的书页放回他膝上。八年前他们在村长家举行了婚礼,三年前学者死于折磨人的旧疾。男人们扛着棺材走过村子的西口,停在了某一个他们认为该停下的地方。没人在意走了多久、方向如何,因为沙子会替他们记住一切。二十五岁的寡妇捧着她十八岁时收到的那种花。然后黄沙掩埋所有。

    在沙子里,什么都是一个样。年迈的菲尔递给卡维一个缺口的酒杯,喝一口吧,她说。比阳光下的沙堆更炽热、比绿洲里的泉水更清凉的——我记得那个人,村长打断了老妪的话,在嘈杂的黑暗里放大了音量,他太……了,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生活。所以我们让他往西边去了,那边有个帐篷。卡维没有听清中间的词,但他仍旧笑了笑,接过了菲尔手中冒着泡的果酒。

    卡维在临近中午的阳光下仰起头,期望那团毛毡或者帐篷外的草堆里能有点动静。光线像一张guntang的薄膜一样裹住了他。毛毡团晃了晃,卡维瞪大眼睛,暗暗祈祷那不是错觉。好吧,或许是风的缘故。他抿了抿嘴唇,蛮横的风亲吻着他鬓边的金发。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方设法骗过大贤者及其耳目、跋涉数十公里,只是因为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他想得到的绝对不是一顶沾满沙土的破旧帐篷。然而他也在害怕着什么:那些他不敢承认的东西。

    帐篷抖动的幅度逐渐变大,在某个瞬间好像要被这风与沙的海浪击垮。万幸的是它没有。如同俯卧的巨兽脱下表面厚重的遮蔽,几秒钟后,从那团帐篷里钻出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某一个天灾降临的夏夜,肆虐的雨水席卷了荒漠里的山坡,黏稠汹涌的沙土雪崩般倾落,在几秒钟内淹没了一整座繁荣的城池。……曾经繁荣。那些吸饱雨水和鲜血的沙粒还黏在卡维身上:他在顷刻间拥有了这些感觉。横冲直撞的沙流灌进口腔,黏膜变成土壤生长的温床。呼吸不畅。在一万吨重的喘息声里,一切感官感受都被掠夺殆尽,只剩一双几近失明的眼睛,在不断滋长的黑暗里死死盯着那不着寸缕的身体。这是一具不属于沙漠的身体,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被这无垠的沙海接纳。就算它剥去文明的冗饰、像野兽一样在月光下把自己埋进黄沙、任凭毒辣的阳光在表层耕耘,它都永远泛着病态的白:病态到刺眼。它背弃了文明,转过身去又被蛮荒拒绝。

    好冷,卡维喃喃道。被炙烤而蒸腾的汗滴在他的脖颈和后背上散发出寒意,金色的发尾已经被兜头而下的冷雨浸透。他在密匝的雨线里走上沙丘,垫高的鞋跟在他身后留下一串犹疑不定的痕迹。缓慢地接近了,那原始而完好的身体:在铺天盖地的灰黄色间,它显眼得触手可及。卡维伸出手去,茫然地想要抓住眼前绝美的幻象。但是他从来都没能抓住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抓住过他。

    还好,他尚且可以抓住一些具象的部位。他攥住眼前人的肩膀,然后抬头:在刺目的浓烈日光下,他看见了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灰绿色的眼睛。

    ……艾尔海森,为什么非得是你?

    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声被呼啸的沙浪冲淡,手指的力道随着渐快的脉搏收紧。他睁着一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黑雾入侵神经,灰绿的眼瞳透过思想的围障徒劳地与他对视。可是灰绿色里没有思想。在奔腾着的庞大绝望里,卡维低下头去,抛出一声已不期待答案的问句。

    “你是谁?”

    男人赠与他寡淡的一瞥。艾尔海森,他说。

    重逾千斤的羽毛落下来,被砸中的人却得花费好几年才能理解其中的兴味——是这样吗?在膨胀的日光里涨大的毛孔,战栗着立起的微小汗毛:卡维在愈渐急促的呼吸声里猛然抬起头,于密密麻麻的眩晕感中感到一阵硕大的空白。喜悦?悲伤?我该庆幸你尚且存有一丝理智吗?他迎着刺目的光线找寻着那双几乎夜夜入梦的眼睛,却只能在一片空洞里发觉了另一片空洞。

    我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你是谁。某一年的梦境深处,卡维强笑着对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黑影说。

    这恐怕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影子在梦里回答道,你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值得你如此费心钻研的人了,不是吗?

    仿佛溺水者被骤然拉出水面,在这飘荡的沙海里,卡维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粗重的喘息。不,那绝对不是劫后余生。那只不过是……一如既往的黑夜与深渊罢了。你竟还在想着逃脱吗?卡维在心里嘲笑自己。他几乎笑起来了,在面前赤裸的男人不解的目光里,他放浪地笑出了声。

    他早就死了!

    他死掉的时候,你一无所知!

    还不死心吗?他的骸骨就站在你前面!你从未过问他的痛苦、从不接纳他的思想。你真的只是在害怕连累他吗?

    还是你害怕让他知道……你早就疯了?

    嘴角仍以一个恐怖的弧度上扬着,而笑声渐渐弱下去,到最后只剩下沸腾的眼泪在嗬嗬作响。卡维不肯屈服般地笑着仰起头,看向男人空无一物的眼睛。

    “好吧,姑且当做你就是‘艾尔海森’。那么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男人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说他还活着。你早就死了,卡维嗤笑一声。他把头转向右边,又转回来。“理解不了?那我换个说法。唔,拆成两个问题好了。

    “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男人动了动眼珠。“公立贤者××年四月二十日下午三点过十分,我离开阿如村步行至此。”

    卡维略显夸张地挑动了一下眉毛。理智似乎残存不少——甚至占比更大了。

    “行,那么第二个问题。”

    不知为何,卡维停顿了一瞬。好似冥冥中有根丝线扯动神智,他在无边无涯的灰绿色里生出一种荒诞的预感:他不该问这句话的。或者说,现在不行。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第二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呃!”

    变故在刹那间发生,原本雕塑一般安静的男人爆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血丝蛛网一样迅速充满了他的整个眼球,灰绿色的瞳孔在闪烁间被血红色取代。他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吼叫,如同猎食的野兽一般弓起身子、踮起足尖,直扑猎物脆弱的咽喉。他那娴熟的捕猎技巧和野蛮的嘶吼一样令人匪夷所思,卡维在被扼住喉咙的前一秒这样想。但是剧烈的疼痛和痛苦的窒息感在下一秒袭来。男人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掐住卡维的脖颈,然后转身、提起,狠狠一摔!

    砰!随意摞起的草堆被成年男性的躯体压垮,一瞬间,尘土飞扬,草屑四溅。空气重新入侵呼吸道,卡维在猛烈的呛咳声里感觉后背传来近似开裂的痛苦。我该谢谢他把我扔进草里,念头一闪而过,他也觉得诧异:自己竟有心情想这些。他咳嗽着用左手肘支起身子,还没抬起头便感觉眼前降下一片阴影。

    男人千斤重的拳头落下的前半秒,直觉救了卡维一命。他侧头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击,紧接着转而看向男人堆满狂躁的脸庞。他在腾起的沙雾里屏住了呼吸。红色的眼睛也很漂亮,卡维心想。不过我讨厌红色。

    他猛地抬起左手,一拳砸向男人侧颈。男人还没来得及闷哼一声,身躯便已经倒了下去。一头空有蛮力的兽怎么可能战胜人类?卡维咳嗽着从男人身下钻出,踉跄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不再动弹的躯体。赤裸而完美的身体微陷进guntang的沙土,像是一盘等待品尝的炙脍。他舔了舔龟裂的下唇。然后缓缓蹲下:他静静地端详着这头昏迷的野兽。闭阖的眼睑让人误以为男人正沉迷一场陈年的旧梦,而蹙紧的眉心却诉说着命运的不公平——黄钟毁弃,而瓦釜雷鸣。作恶的愚人身居高位,无言的智者空余智慧。……然而这其实也无关命运。卡维咳嗽着伸出左手,轻轻抚平男人耸起的眉峰:然后往下。他用手指亲吻了那双紧闭的眼睛。

    良久又良久,卡维站起身走下沙丘,身后已披上一层淡淡的夕晖。

    “好了,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村长安普叔坐在桌前,看向房间中央被捆缚在椅子上的男人。最初的惊愕散去之后,横亘在面前的是一座难以搬移的山峰。但是总得有人搬走它。

    “……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连累你们。”卡维低下头,把手指深深地插进茂盛的金发里——这是他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他转动手腕,轻轻地嘶了一声:左手手腕上的新鲜伤口正隐隐作痛。他也会有算不准的时候,就像他料不到深陷昏迷的男人会在自己屋中突然惊醒暴怒,而他咬紧牙关绞住男人脖颈时却被这头凶兽一口咬住了手腕。阿如村的夜晚被木架倾倒、锅碗碎裂的巨响惊醒,而那已经远远超过了常规调情的范畴。男人们循着声音推开尊贵来客的房门,却撞见这个善良热情的年轻人被一个半裸的男人制住双手压在地上,在他身侧,绚烂的金色头发铺满了整片贫瘠的土地。木门轴承吱呀作响的那一刻,卡维用尽全力扳起上半身,又一次狠狠地咬在了身上人的肩膀上。然后他看见了木门外满池的星空。

    男人们认识这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没有人会在见过那头标志性的灰发后遗忘它:因为见过的人一定也会记得那在额前碎发下闪烁着骇人光泽的灰绿色双眼。他们也能大概认出男人下半身套着的裤子,精致的不属于沙漠的做工,而因为肌rou的缘故,它对于他来说明显偏小了。他们当然也认得出男人赤裸精壮的后肩上那些暧昧又危险的齿痕。那是阿如村的恩人,有人小声说。和一个疯子……这种动静也正常,他们又说。嘘!外围的人小声提醒。两根细瘦黝黑的胳膊强硬地分开人群,率先上前拽住灰发男人的一条手臂。“这家伙是个寻常疯子吗?!会出人命的!”他怒吼着涨红了脸:这个腼腆怕生的年轻人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只是因为这个善良的瓦尔拉在担心卡维。

    艾尔海森被七手八脚制服的时候,卡维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摇晃着走到艾尔海森面前,掰起那执拗的下颌,微低下头看着那双血红色的瞳孔。那不是你,他微不可见动了动嘴唇。“把他绑在那边的椅子上,”他松开手,眼睛看向房间的一角,“我会处理好的。”

    “不行。”阿如村的孩子第一次严词拒绝了他,在卡维些许惊讶的目光里,拉希姆正色道:“他太危险,这件事安普叔说了算。”

    卡维抬起头看向桌对面的村长,带着歉疚的笑意:“您已经知道了,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这个家伙。完善水利系统或者其他……那些都只是这件事的附庸。”你们不欠我什么恩情,那双明亮的赤色眼瞳这样说。

    年迈却仍健朗的老人微笑着迎上卡维的视线:“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你应该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阿如村是怎样的荒芜。‘没有水就没有我’,沙漠里的儿歌都这样唱,”他不去研究卡维的神情,而是转头看向屋子中央已经恢复冷静的男人,“这个孩子刚来不久,然而大伙儿都觉得他不应该待在这里。”

    “他太奇怪了,我都搞不懂他。”年轻的寡妇正坐在桌旁的矮凳上插了一句嘴,她开口时正尝试把新鲜的花插进竹篓的空隙里。“我知道每个人在想什么,能让所有人都快活,”她停下了手中的活,仰起头看向卡维,“但是我搞不懂他。”她的视线和卡维的双眸短暂相接,然后匆匆离开。她从地上捡起一只新竹篓,嘟囔道:“你们两个我都搞不懂。”

    然而她又想起了什么,情绪激昂起来,于是扔掉了手里的活计,语速很快地说道:“你看,都是从城里来的疯子,霍斯就和他不一样。霍斯只是无法表达,所以我理解他。而艾尔海森,他是叫这个名字吗?他……”

    卡维渐渐地听不清女人在说些什么。一直如此,他喃喃道。没有人知道艾尔海森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大家只看得见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那是艾尔海森啊。人们感到疑惑,又很快释然,然后迅速散去。……那么这一次,也是因为你是“艾尔海森”吗?

    “好了,科德。”安普叔略带责备地轻唤了一声,他从来对这个率性自由的女儿没什么办法。听见科德应声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卡维身上。“孩子,你的打算是什么?”

    沉默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卡维离开上了年纪的座椅,起身走向房屋正中央。艾尔海森赤裸着上半身,平抬的头颅,冰冷的视线。他没有看任何人,这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他的漠不关心:就好像这个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完全无关。卡维轻轻走到艾尔海森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艾尔海森无波无澜地接住了这道锋利的目光,村子西口再往西的荒野上,一场蔓延一个世纪的沙暴在此刻骤然停歇。

    “我要带走他。”卡维用眼睛死死地抓住了艾尔海森的,低声道:“我会让你恢复正常的。我也一定会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话音尚未落地便已消散,而卡维静静地看着面前人的眼睛一点一点变成红色。他无意识地笑了,伸出左手捏住艾尔海森的下半张脸。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就这样把野兽愤怒的嚎叫都扼杀在了咽喉里。手腕上的血痕依旧新鲜。在不断延长的寂静里,疯长的赤红色缓慢地褪了下去,那双眼睛又变成了灰绿色:冷淡的颜色,甚至趋近漠然。卡维松开手。他很确信,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正在用眼睛撕咬彼此脆弱的下唇。

    “他是我的大儿子,”安普叔在卡维身后开口道,“一个自幼痴迷与兽共处的孩子,成年后已经无法融入正常社会。我拜托来此取材的大建筑师带走这个同野兽一样的男人,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至于在沙子里葬送一生。”

    卡维转过身,看向老人平静而略带笑意的双眼,他从那张脸上嶙峋的皱纹里窥见了沙漠中绵延的沟壑。半晌,卡维垂下眼睑,深深行了一礼。他知道,言语在此刻太过冗余。沙子不善言辞,沙漠里的人也是。

    吃人的森林送来一头过分聪明的野兽,金色的太阳又将带走它。卡维准备离开的前一晚,月光灌满了整个村落。艾尔海森已经被收拾干净,正躺在村长家的某张床上沉睡——卡维给他喂了些助眠的药。这个年轻的金发男人站在澄澈的院子里,仰起头看向倒悬的海洋。或许他其实什么也没看。科德站在他身后。时间缓慢地流动。流动,好像人们都置身某种透明的胶液。

    你还爱他吗?卡维突然问。我从十六岁开始爱他,会爱到我一百六十岁。科德回答。那么你看我应该看得很清楚,卡维笑道。

    没有人理解霍斯的诗,于是他疯了。你读懂了,所以你爱他。疯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共鸣者……我对于艾尔海森的意义也是如此。

    为了一个疯子用尽一生的感情,我们在做同样的事。